開科會之時,突然又被急診急叩有病人要裝葉克膜。急診專科護理師很簡短地解說了急救大概。
〝49歲男性,早上九點送到急診時已是到院前心跳停止,到目前為止CPR了15分鐘;只是從事情發生的八點半到九點之間急救是否有效已不可考……..聽說他是醫生〞
〝八點半送到九點才到急診,是住很遠嗎?〞我心下嘀咕著。但衝著他是醫師,就非救不可;物傷其類?我想也並沒有這麼複雜,只是自己一直以來總認為醫生一生的功與過,都不是現下可以明確地被昭示出來,因此我寧願救到底當成是最後的審判。
很快地我們裝完葉克膜,安排做心導管檢查,果不期然又是急性心肌梗塞合併心因性休克,才會導致悲劇的發生。停了太久的心臟,在葉克膜幫助下慢慢開始蠕動、心室顫動、心室頻脈,然後可以被電擊。看著電擊器上辛苦試圖要回復正常的心電圖,可以猜想得到事情發生到真正治療發生效果的間隔時間真的太長了。
病人的身體雪白,瞳孔半大不小,對光無反應,無法憑外表斷言器官組織是否已經死透。經過一番努力,放好左冠狀動脈主幹的支架,無回流現象(No-reflow)還是很明顯,心臟內外科團隊只好一起跟家屬宣佈這一切都是枉然。而幾乎一家子都是醫護人員的病患家屬,也因為太熟悉這種死亡的程序,很快地接受並禱告了起來。
在裝葉克膜時,我見到病患心臟反應不如預期,心就一直往下沈。〝難道醫生也要訓練自己家屬CPR?〞這是我當時心裏一個奇怪的念頭。在知道病患一家子都是醫護人員之後,不覺莞爾。
是啊!會CPR又如何?
世間事,莫不有其前因後果;眼看它高樓起,眼看它樓塌了。不是不報,時候未到。
“什麼時候走?”你是否問過自己?把無常當平常,說得容易,又是否這麼容易做到?
如果澎湖的貨機空難,都可以源自9年前一次機腹著地機身所受的傷,那你又怎麼知道,自己要走那天,真正的死因是源自於某一次誤食了含黃麴毒素的花生、某一次同時吃了養樂多和醃製食物啟發了胃癌的突變、某一次在鄉下吸入石綿瓦屋頂的纖維、某一次在開刀房多照射的C-arm輻射綫、久遠以前某一次車子狀況不佳卻又沒時間檢修所造成的?
太多的〝沒想到〞造就了今日的結局,可悲的是臨走的那一剎那我們都還不見得能靈光一閃〝原來如此〞。
學生時代的我,文字晦暗,充滿對生命的質疑,但形於外卻又是極端地積極進取。自己常戲稱這是〝極度悲觀下的樂觀主義〞,大概等同於〝創造論底下有限的演化論〞。
身處於這樣的年代,不上不下的不惑之年,於是我們可以見到張國榮自殺身亡、梅豔芳癌末去世、馬兆駿猝死…。
所有我們那個年代的知名人物,正隨著年華老去,結束或轟轟烈烈、或漸趨暗淡的一生。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走?又為什麼要發光發熱?該為臨行的自己先預備嗎?還是醉生夢死及時行樂?
因為源自於對死亡的恐懼,衍生出幾種極端:有錢有辦法的人,每年體檢,用高科技儀器折磨自己,吞胃鏡、塞大腸鏡、全身電腦斷層、核磁共振、正子攝影;殊不知內視鏡健檢有侵入性的風險,放射性檢查有細胞傷害,甚至造成十幾年後癌變的可能。長壽的人卻又是無所事事,每天吃喝拉撒睡,期待死神降臨?
在經過太多的生死關頭及閱遍各種嘴臉,我想最後總該回歸原點:萬法無常……
所以,你什麼時候走?
死亡,往往不會在你準備好的時候降臨。
用葉克膜救人,更多的時候是要開釋家屬,爭取時間讓他們由拒絕 → 憤怒→ 沮喪 → 欣然接受,走完臨終照顧之路。
於是最常聽到的,往往是
〝三個孩子都這麼小,以後這個家要怎麼辦?〞
〝這麼年輕,事業才剛開始…………〞
〝他就是身體不舒服,才打算退休後好好養生,哪知…………〞
太多的無奈、不捨,在〝沒想到〞的驚詑中突然降臨,許多複雜的情緒在糾葛、交纏。
可曾想過一次快樂的出遊,會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天人永隔?
可曾想過一個不經意、突如其來的口角,會讓人下一刻遭逢殺機?
難道我們就應該從此兢兢業業地生活,與人為善、不出惡言、有機飲食、歸隱山林,不問世事?--我不知道答案
貪生懼死若此,生又何歡?
喜樂悲愁,皆歸塵土。憐我世人,憂患實多!